返回第十八节 还乡(3 / 10)  陆犯焉识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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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他改为“抱柱信”,“豆瓣虾米”变成“梅花残”。有的名字自己心里暗笑,觉得雅不可耐,酸掉了牙,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实实的名字。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,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,卷成小小的画轴,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。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,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摆一份展现女主人墨艺的菜单。

    离宴会还有五天,恩娘已经买好所有的食物。有些不是买的,是以物易物而来。黑市非常活跃,什么都有。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换到一磅火腿,一磅毛线能换到两斤大米。恩娘很有耐心,天天在黑市上逛,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篮子,在平绒袍子上猛抖,指甲在右肋一带来回地刮,使那一片平绒渐渐被刮掉,刮成平纹布。开始她换回的东西让人懵懂,因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无关系。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继续换的,就明白她的聪明了。食品价钱在接下去的两三天上涨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,一磅火腿在两三天后就可以换回两件狸子皮大衣,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调味。这样她既有了吃的,也保住了穿的。

    食物大致凑齐,恩娘开始发、泡干货,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。进了门,招呼也不打,领头的一个人便叫两个随从拉开皮尺丈量房间。恩娘和婉喻挡住他们,问他们为什么丈量陆家房产。焉识在书房里听到争执,赶下楼来,头目才自我介绍,说他们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,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。

    “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!”恩娘叫道,嗓音扎耳朵。

    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,递给焉识。

    “我只管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体。上级指定哪一户是日产,我就去丈量面积、出空房子。”

    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内的东西和人一块扔出去。主要是把文件上称为“非法占据者”的人扔出去。

    “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,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。我们有房契为证。”焉识说。

    恩娘的嗓音从尖利到钝拙,对接收大员说,他们尽管来接收房子好了,连她的尸首一块接收。对于要跟他们拼命的老女人,大员们一点声色都没动。打仗死了多少人,八年的仗打下来,最吓唬不了谁的就是死人。

    “给你们一天时间,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,搬出去,这几件家具,还有红木八仙桌和椅子,你们不准动,都是跟房产一道,要给政府接收的。”

    “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来的!”恩娘已经很嘶哑了,眼神非常地凶,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。

    战争真是改变一切,包括人。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,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。

    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,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。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。他觉得只要把教授的职位找回来,陆家可以白手起家。邀请信都发出去了,婉喻把菜单抄录得那么精美,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么多天的冻,才凑到那点食品。焉识开始给接收大员们递烟,请他们坐下,对着他们无动于衷的脸文雅地微笑,说都是中国人,都是在重庆一块离家弃舍抗战八年的弟兄,抬一下手,多缓他几天,等收拾好东西,找到下一个住处,再来接收不迟吧?

    焉识微笑着,一面悲哀: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、不吃眼前亏、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。与此同时,焉识暗示了大员们,他陆焉识知恩图报,大员们帮他陆焉识的忙绝不会白帮。

    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。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,找新的住处。焉识安慰恩娘,说一个礼拜之后,他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,这就足够他去政府部门找人通融。就是通融失败,他会接到任教合同,一分钱一分钱地从头再挣。听完焉识的话,恩娘慢慢地说:“焉识,真没想到,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。”

    焉识看着她,不太明白她的意思。

    她又说:“你假使有用场,也用不着请人家吃这顿夜饭了。他们这些流氓也不会到家门里来欺负我们了。你晓得他们是啥人?”

    焉识笑笑,当然晓得的,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,借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。

    “老早呢,觉得你没用场好,心底里不龌龊,人做得清爽。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。现在看看,没用场就是没用场。”恩娘说。“中国是个啥地方?做学问做三分,做人做七分。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,中国人呢,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,我跟你斗。你不懂这个学问,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。”

    战前和战后的恩娘简直是两个人。战后的恩娘居然有这样的洞察力,看穿她曾经的心头肉陆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。

    在1946年2月,一餐家宴上摆出四个冷盘六个热菜得要非凡本事。恩娘的帕金森是晚期了,两只手猛烈哆嗦,头也跟着摇晃,因此在她该做的动作上又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动作,在厨房里显得更忙。婉喻不断把她按到椅子上,叫她不要动手,就动动嘴巴,动手由她婉喻来动。但是婉喻没有一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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