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二十六节 第二只靴子(2 / 2)  陆犯焉识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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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睡生命中的最后一觉。叶干事敲了敲门,然后推开门进来,原来这门没有从外面上锁。还有一点不同从前,就是行刑前夜没有人给他们上脚镣手铐。叶干事就站在门口,不愿意进来的样子,小声问老几,怎么都睡那么早,刚才吃晚饭的时候,他忘了通知,饭后场部礼堂有新电影。老几非常惊讶,这一夜没人铐你,还有电影看,时代真是进步了!但他相信这是外松内紧,你往外跑试试,一定在几秒钟内给撂倒。

    叶干事拉着老几,要他一定去看一场电影。老几拗不过他;直到现在他还是个不愿过分执拗、让别人为难的人。再说,场部礼堂给他留下了那么深的记忆,要告别此生也应该和它告别。

    秋天的晚上八点四野通亮,阳光的最后余辉还留在种种景物上,但景物的影子都半融化了,带一点暗红调子。

    叶干事不到三十岁,侧面看鼻子直挺,是西北回民的鼻子。他问老几家里还有谁,孩子们都多大了。老几想,你看,来了吧?这就是软性的“验明正身”,时代进步了,干部们风度好了,对敌人表现高姿态呢。老几回答,家里没有一个人了,前妻和孩子们在十多年前就跟自己中断了任何往来,一个字的书信往来也没了。叶干事似乎让老几的这个回答弄得有点不好意思,闷头走了一会路,才又开口。

    “‘四人帮’倒台了。”叶干事说。

    老几说犯人们都组织了集中学习,明白党内又来了一次你死我活的斗争。

    “这次斗争以后,就再也不会斗争了。”

    老几看着地,两只脚“一二一”地向前迈步。再斗争不会关他老几什么事了。本来也不关他老几任何事。

    “当时,你是怎么被捕的?”叶干事问道。

    老几告诉他,1954年春天,他就那么在小女儿的目送中被押上了一辆警车,判决书在抓捕他之前就预先填写好了。号子里呆了一个礼拜,他尚不知道自己的案由。同号子的狱友有大胆的,相互交头接耳地打听案由,但所有人都跟他一样,都弄不清自己的具体案由。入狱的第二个星期,他被传唤到了监狱的院子里。院子渐渐给各个监号的犯人填满,站成三列。监狱当局的干部开始照着一张名单点名,最先被点到的名字是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犯人,一共有169名。接下来被点名的是30个无期徒刑犯人。第三批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有期徒刑15年,一个是20年。当时听到“陆焉识,有期徒刑15年”时,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身上,就像他中了一等彩票。当然,后来他的徒刑被加了两次,一直加到死刑,又减成无期。他对叶干事笑笑,意思是,你看,人们在我身上做了那么多加减法。

    他们到了礼堂正门口,高大的毛主席塑像挺立了近二十年,身边的空缺是林彪塑像留下的。石头林彪在1971年9月给凿碎搬走,毛主席就孤单单一个人站在那里,但身姿略微侧偏,似乎仍然有个无形的伴侣与他并肩。离礼堂不远,就是发电站,发电机轰轰的声音混在孩子、大人的叫喊嬉笑声里。人们赤红的面孔上不再有一对大黑鼻孔;从七十年代开始,每家每晚可以用两小时的电。

    场部礼堂里木椅一排排的,跟过去自带板凳大不相同。因为是卖票的营业电影,场内对号入座,所以并不拥挤。叶干事领着老几坐在十五排正中间,告诉老几他用的是招待票,是政治部宣传科专门招待老几他们二十多个人的,可惜其他人都睡觉了。

    他们刚坐下,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前面一排回过头,瞪了老几一眼。保卫科的河北干事。从那次调查了知识青年的死亡和火灾,就再没见到他。叶干事跟他打了个招呼,称他为“曲科长”。他升任成科长了。曲科长瞪老几,是因为终于要“君子报仇”,就在明天,公案私案都要一并结案。

    就在曲科长雪亮的瞪视中,场内灯光暗下来,一个纪录片映上银幕。窗子仍然把西北高原的黄昏透进来,使黑白纪录片不黑不白。

    电影结束后,叶干事把老几送回招待所的房间,并祝老几晚安。

    根据天色老几判断此刻是十一点左右。他摸出那四张纸来,在第一页上开了头“亲爱的婉喻”,然后就停住了。他脑子里塞着那么多盲写的稿子,每一篇都是完整的文章,他在记忆里翻来翻去,挑花了眼。公鸡都开始打鸣了,他还在犹豫,挑不出一篇最合适的作为跟婉喻的永别留言。焦灼从五脏烧出来,烧到手心脚心,烧得他浑身冒汗。他为了最终徒劳的盲写而恼怒自己,也恼怒叶干事;行刑也该通知得早一点,好让他准备得充分一些。人一生只死一次,草草地就死了,比来到这世上还不由自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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