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三十节 青海来信(6 / 7)  陆犯焉识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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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心。那之后一个阶段,她对母亲非常温柔体贴。她的小心翼翼让她和母亲陌生起来,因此她便更加小心翼翼。几个月后,她在里弄的墙上发现了一张油印的调房启示:某人愿意以一套两卧室的房子调换两间分开的房间,有没有客厅都无所谓,亭子间也行。下面留的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,这个想调房子的人显然是甘愿吃亏的。启示是印在那种桃红色、菲薄的劣等纸张上,似乎“针灸治疗痔疮”,“最新脚气灵批发”,或者“大米换山芋干”的启示都是印在这种纸张上。丹珏去上班,看见公共汽车站也贴了好几张同样的桃红调房启示。汽车站人山人海,丹珏决定走一站路到终点站去乘车。一路步行过去,每一根电线杆上都贴了一张桃红调房启示。此人一定是急疯了要结婚,把自己跟家人分开,宁可去住亭子间。

    丹珏在实验室突然想到母亲那天说的话:“我会想办法租房子的。”不得了,无数桃红调房启示后面,那个急疯了要调房结婚的人可能就是冯婉喻!

    她给哥哥子烨打了电话,把调房启示的事情告诉了他。子烨看得比妹妹严重:一旦母亲独立门户,给她和陆焉识做主的就是婚姻法,恋爱不分早晚,婚姻自主不分老少,晚辈们就再也干涉不了他们。政治运动一来,说不定人民和政府发现放错了人,再来一场大逮捕把他捉回去,一切都会从头走一遍,陆焉识就成了个法律上的父亲来毁坏他儿女们、孙儿女们的生活。冯子烨自己可是个好父亲,他大半辈子保持平庸,争取不拔尖不卓越,同时掌握防人和攻击人的能力;他从不愿给孩子们做个才智学识过人的父亲,而是给他们做一个世俗的大众化的父亲,因为这样的父亲安全,容易让大众认同,他给予儿女们的父爱也才安全,源源不断,不会被某个政治运动截断或剥夺。

    丹珏说,母亲想跟父亲结婚,谁也不该拦,谁也拦不住。母亲有为人妻的愿望,她也有这份权利。子烨让妹妹别急,容他想想,多难的事情他这辈子都碰到过,没有他想不出对策的。

    在家里,婉喻一如既往地去居委会开会,到各个里弄宣传文件,动员学习。她唯一的变化是比过去更加安静。她的安静中添出一种满足,就是那种“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”的满足。桃红色的启示被雨水冲掉了艳丽,但马上就有新的贴上来。连丹珏大学门口,也出现了同样的桃红纸张。一个急于给自己搭窝,筑洞房的人才会这样干啊。丹珏多次想问婉喻,调房子的启示是你贴出去的吗?但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不可能。婉喻像干那种事的人吗?差点把全上海都贴成桃红的了!

    有一次丹珏乘着学校的车(她现在已有偶然坐坐学校的旧伏尔加的特权了)去另一所大学讲课,突然看见婉喻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,脚上穿的是一双粉红色的绒布拖鞋。这双拖鞋是她专门为孙女准备的,虽然孙女长大后很少来看她,一个学期不过来一两次,做祖母的却一厢情愿地为孙女准备了高档拖鞋和睡衣,还有一套新被褥和洗漱用具。丹珏赶紧让司机靠路边停车。她追上婉喻时,婉喻正站在红绿灯路口东张西望,似乎四个方向都是错的。

    丹珏叫了一声便上去一把拉住母亲。婉喻回过头,虽然只是半秒钟的惶惑,丹珏还是看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姆妈,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女儿问道。她把不经意相遇的表情做得很真。

    “是你啊……?”婉喻说。

    所以最开始那半秒钟的惶惑不是丹珏的错觉,确实是母亲在辨认女儿。

    “你去哪里,我让车子送送。”丹珏看见那辆伏尔加已经开过来了,走走停停,等待丹珏的指示。

    婉喻脑子里起风了似的,所有念头想法都被刮得一片弥漫。她要去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,这一点是没错的。所以她胸有成竹、目标坚定地对女儿笑了笑:忙你的去吧。

    丹珏不想指出她脚上的粉红绒布拖鞋。这双嗲溜溜的小妹妹拖鞋在那双干缩了的解放脚上嫌大,婉喻穿着卡布龙袜子的脚趾从拖鞋前面露出来,大脚趾触到了1978年春天的上海的地面――那时还没有禁止随地吐痰的上海地面。丹珏不容分说地架着母亲的胳膊,把她拉到伏尔加旁边。司机已经跳下车,拉开了后座的门。丹珏也不管她的演讲是否会迟到,一切都不要紧了。她的手一直留在母亲的胳膊上,让司机把车往自己家开。母亲一直在和她客气:“用不着送我的,我慢慢走好了。”她灰白的鬓角对着丹珏,像孩子一样新奇的眼睛看着车窗外:上海从这个窗口里看出去是个陌生城市,一个美丽的陌生世界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她看见婉喻皮包的拉链是打开的,里面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封信。信是寄往青海的。原来婉喻是要去邮局寄这封信。

    “姆妈你的皮夹子呢?”

    婉喻回过头,看着丹珏两手撑开的空皮包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带皮夹子出门?”

    婉喻的目光慢慢在空空的皮包里移动。看到那封信,一个猛醒来了,睫毛和单薄的肩膀都抖了一下。

    于是我的小嬢孃断定,她的母亲心里熬着巨大的痛苦。熬成什么样子了?心智都要丧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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