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三十二节 “伊是啥人?”(3 / 3)  陆犯焉识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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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年来的关系进展。婉喻不时会拿出个漆器小箱子,表情和动作带着膜拜意味地把箱盖打开。箱子里整齐摆放着一扎一扎的书信,用紫色、深蓝、酒红的缎带捆扎。每一捆上面放着一个小纸笺,上面标有袖珍毛笔字:“1928―1933,焉识书自美国华盛顿”,“1954―1956,焉识书自上海,提篮桥”……对于婉喻来说,“书自美国”和“书自提篮桥”没什么大区别,都是意味着遥远和隔绝,只能靠两人的文字相互走动,并心交谈。

    婉喻告诉焉识:“喏,这都是他来的信。”她的表情是骄傲的,满足的。

    她不断地把这些信拿出来给他看,丹珏猜想她的动机可能是这两种:第一,她不记得前两天刚刚把这些信炫耀给他;第二,她意识到这个常常出现在她家的男人对她有爱慕之心,因此她得一再告诉他,自己是名花有主。有时候,陆焉识问冯婉喻可不可以打开那些信,让他读一读里面的内容。她立刻把漆器箱子往自己怀里一收,意思是:你怎么会有这么无礼的要求?

    终于有一天,她主动打开了一封信,铺平在八仙桌上。焉识看见自己的墨迹深一块浅一块,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了。她是怎样一面流泪一面读他的信?并且,每封信她读了多少遍?每读一遍都流泪?

    陆焉识对小女儿说:“你姆妈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有时候陆焉识和冯婉喻会一同出去散步,天气好的话,还会到公园野餐。婉喻跟焉识说:“一定要靠近组织。组织常常到公园里开小组会。”假如焉识问她:“小组会你参加过吗?”她会说:“参加过呀!党支部的领导常常邀请非党员参加小组会。”但过了一阵,她又忘了事情的前后顺序,对焉识说:“他们没有批准我入党,我让我自己入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能让你自己入得呢?”焉识是这样问的。

    “我把入党申请书烧掉了,把灰冲了开水喝进去了。”婉喻庄严地说。“怎样入党不要紧的,理想最要紧,对吧?”

    陆焉识是从婉喻这里认识了共产主义。婉喻的共产主义。这主义非常美丽,诗一样,画一样。也非常单纯,甚至单调,像所有劝你善、教你好的教条一样单调。那美丽理想的教条使所有人变得干净,漂亮,都穿着洁白衬衫和海蓝裤子,带着鲜红的领巾,双目中有着两团太阳,头发里过着好风,嘴唇上都是诗和歌,并且都有着大山大海的胸怀,什么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自己。这个主义里的人为了许多目的做好事,就是不为自己的目的。他看到这么多年来,婉喻为了这理想修了怎样的苦行,姿态那样低,那样地自卑。这就使他更加疼爱她;为她的自卑而疼她。婉喻一生都那么自卑,一个优美的,优秀如婉喻的女子,自卑了一生,这是令人心疼的。一切压迫了她的人和事物,甚至理想和主义,都应该对她这自卑负责。他陆焉识也是该负责的人之一,还有恩娘,还有他不认识的婉喻的领导、组织、同事,甚至她的学生们。

    最令焉识心疼的是,婉喻从来没有意识到人们和事物们对于她的不公,因此她没有被不公变成怨妇。也许一切的不公都始于他陆焉识:那个独守空帐的新婚夜,十九岁的婉喻就接受了焉识对她的不公,比起那份不公,世上便不再有不公了。罪魁祸首不是他焉识又是谁呢?……

    焉识了解了婉喻,透彻地了解了:她实际上早就不再需要他,在没有他的那些年里,她的伴侣是理想。尽管这伴侣对她也不怎么样,不比陆焉识好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搂住了婉喻单薄的肩膀。那肩膀没有变过,跟四十多年前一样单薄,但似乎更知寒暖,更懂呼应,因此更美好。难道一定要经过二十多年的分离,经过陪绑沙场、饥荒和人吃人,才能领略它们的妙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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