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三十三节 老佣(5 / 8)  陆犯焉识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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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子烨的用词和语气。

    “五八年的夏天,姆妈你记得吗?”子烨转向婉喻。婉喻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,简直如坐针毡。“我姆妈不记得了。”子烨再转回来,不看陆焉识;受不了看见这个老祸害。子烨的清算还没完呢。姆妈不记得了,于是他必须记得,他必须替姆妈记忆到永远:五八年的春天,母亲买了五斤鸭蛋,从学校一个老师那里要来一种能腌出“红太阳蛋黄”的红泥,把五斤鸭蛋腌了一个春天,但突然收到陆焉识的狱中书,叫母亲不要去探监。鸭蛋一个个被红泥孵着,孵出了蛆来。子烨总是看到母亲在转不开屁股的小阳台上,守着那一缸鸭蛋半缸蛆,细心地用筷子把一条条肥白蛆虫挑拣出来,放进脚边一盆兑了大量敌敌畏的水。一旦发现子烨或丹珏在注意她,她总是心虚地笑笑,告诉儿女:“他在里面没得吃,人瘦得来!……”她心虚自己像个晚娘,生了蛆的鸭蛋也不给孩子们吃,一个都舍不得,全都供奉给那个被政府判了无期徒刑的人。

    陆焉识开口了:“我、我当时不晓得……你、你们在外头那么苦……”

    子烨给他迎头回击:“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苦?!你一个人冤枉?!你冤枉是自作自受!我们才是真正冤枉!”

    “阿爷,你们监狱里伙食特别差?比我们学校还差?”学锋突然插嘴,“所以阿爷看上去营养不良,爸爸看上去营养过剩。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子烨训斥道,“油腔滑调!”

    学锋站起来,两手插在西装短裤的口袋里,脸容和姿态明显地跟父亲唱反调:“好的,闭嘴。”她用哈欠声音说。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话好好讲!”

    “你叫我闭嘴的呀!”

    “混蛋!”

    “阿爷,你儿子骂人哦。”学锋看着阿爷,指指父亲。

    子烨不知怎样就抓起沙发边一个搁脚的小凳,朝学锋使劲扔过去。学锋一跳,轻松地躲过。

    “这么胖,还要动手。”学锋说着,一边捡起凳子,走回去,放在沙发前,“风度有吗?你看看阿爷多么有风度?你讲了那么多,阿爷一句话都没讲。”

    “他当然没话好讲!他害我们害苦了!那次从监狱里逃出来,弄得我在单位里像过街老鼠!‘文革’让我挂坏分子牌子,斗争我半年!这不都是这个老头子害的?!”

    陆焉识这是第一次听儿子叫他老头子,眼睛又是猛地一眨,也是要躲闪这坚硬粗糙的称谓。

    “姆妈给单位里的人一趟一趟传讯,警告,怀疑你跟她接上了关系,她在窝藏你,姆妈冤枉吗?她们学校差点就要开除她!居委会几个老阿太什么时候想训姆妈,什么时候就上门!训弄堂里那个从良妓女也没有那么厉害!姆妈待你那么好,你不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,好好改造,逃跑出来害姆妈!”

    冯子烨的手指头像是枪口,而老阿爷就是靶子。枪口不断举起、放下,每举一次,坐在一边的婉喻就增添一分不安。听到“……这个老头子害的!”她的目光从被瞄准的老头子移开,眼睛里出现一片混乱,是电视屏幕将出现未出现图像的那种混乱。婉喻的心智在多个记忆频道之间搜索,眼前这个老头子的图像就要和她昏暗的记忆中的另一个图像重叠了,但又在将重叠未重叠的当口停顿了。

    冯婉喻站起来,走到陆焉识的面前,拉起老阿爷的手说:“立起来。”

    焉识尚未反应就从椅子上立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们走,不要睬他。”婉喻说。

    焉识愣住了。子烨换不过情绪来,脸变得很怪。

    婉喻的另一只手也上来,把焉识的手攥紧,这样他的左小臂就被她夹在了右胳膊肘下,紧紧的。以那姿势她几乎在挟持陆焉识,左右了他的行动方向。

    焉识微笑着问:“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婉喻说:“到我那里去。”

    子烨恍过神来。母亲如此公开地“拉郎配”,如此受失忆症折磨,不也该包括在总清算中吗?

    “你看看姆妈!都是你害的!六三年底到六四年初你做逃犯,她一夜一夜睡不着觉,吓死了!后来我和妹妹就发觉她有点不对了,常常神不守舍。要是不受那么大的刺激,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吗?不都是你害的?!”

    婉喻突然扭头对子烨说:“放你的屁!放你的咸菜屁!啥人害我?你心里老清爽!”

    子烨给母亲的性格突变吓了一跳。婉喻一生的词典中没有那种粗鄙词汇。这不是冯婉喻,冯婉喻被什么附体了。几秒钟之后,子烨又拿出平时逗母亲乐的样子说:“啥人害你?姆妈?不是这个陆焉识?!”

    婉喻白净了一辈子的脸色涨得紫红。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,哗啦啦地洗牌:她在无数张记忆卡片里寻找,那个害了许多人的人叫什么名字;许多人里包括陆焉识和她冯婉喻。她冷笑一下,冯子烨拿这个来考她?

    婉喻说:“你当然晓得啥人害了我!”

    子烨还要逗失忆的母亲玩下去,也笑了一下:“姆妈更加晓得,对吗?啥人害你的啊?”他用很戏剧化的眼色朝陆焉识瞟一眼,嘴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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