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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,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,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。

    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,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。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:“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,我为此而感到安慰。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。”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,就暧昧地笑笑。他又说:“我确实想念他。”

    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。

    格西说:“等着吧,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。这次回来,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、睡袋、照相机、罐头食品。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,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。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,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。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。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:梨、荔枝、菠萝、杨梅。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,持着相机肆意拍摄:塑像、壁画、法器、日常生活用具。其余时间就趴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。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:《在尘世和天堂之间——我短暂的喇嘛生活》。那么,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,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。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。晚上,活佛又去看他。昔日的朋友已经入睡了。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,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。月光照亮了他的脸。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。他的眉头紧皱。活佛为他祈祷一阵,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,眉头就舒展开了。

    回去的时候,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。

    第二天,活佛又去了帐篷。桑木旦先生不在。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。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,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。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。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,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。这时,桑木旦先生进来了,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,梦到活佛打他,一拳又一拳。

    格西笑了。

    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:“是这样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痛,但确实在打。”

    格西就说:“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桑木旦先生低下头,说,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沉默好一阵子,活佛说,“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。”那时,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。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。活佛一提这事,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。脸随即也就涨红了。

    活佛说:“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。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不叫外人看见的。”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。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。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,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。四只面具中三只狰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,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。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这个扎西班典,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祗的故事。从相机的取景框里,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。

    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。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,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。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。

    告辞时,活佛说:“我要送送你。”

    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,含笑不语。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,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。桑木旦先生跪下来,向恩师磕头,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。

    在帐篷里,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,说:“我不会再打你了。”

    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到了晚上,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入睡。睡着后也不得安生。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,醒来却是一片月光。再入睡时,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。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,闪烁一下,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。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:“打!”

    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。一下,一下,又是一下。在梦中,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,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。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,央求。

    活佛踏着月光来了,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脱出来。前面说过,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。今夜,露气浓重,草地上磨菇开始破土而出了。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,造成了梦魇。

    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,不一会儿,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香甜的气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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